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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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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

“是輕微的腦震蕩。”

醫生在門外解釋,“各項指標都沒問題,不過病人有些營養不良,要多在飲食上註意,有必要的話,可以繼續住院觀察幾天,我們會再做一些其他檢查。”

蕓香的聲音相比之下,顯得很焦急,“但是她醒來之後就一直不說話……好像發不出聲音一樣!”

“這個……”醫生沈吟片刻,“短暫的沖擊可能會造成這方面的影響,一般休養一到兩周就可以恢覆。她的傷勢還不至於損傷語言中樞,如果一直不開口,建議去神經內科做個檢查。”

“這是什麽意思?”

“……”

門扉輕輕扣上,討論的聲音變得模糊。

簡淵靠著病床旁邊的白墻,手裏捧著本《濟慈詩選》,安靜地翻過一頁,他好像不急著確認她是失語癥,還是單純的不想跟他說話。

窗外是醫院外面的香樟樹,枝繁葉茂,一路生長到窗戶旁邊。

微風沙沙擦過枝葉。

沈默的對峙被蕓香重新推開門打斷,應星星坐在床上,面前的營養餐一口沒動。

蕓香一進門,就感覺到空氣中仿佛織了一張細細密密的大網,將人網入其中,不得動彈。就連窗外搖曳的樹葉,也在因壓縮的空氣而戰栗。

她走到應星星面前,“您不吃飯嗎?”

應星星當然不會回答,事實上,自從她醒來已經過去三天,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任何一個字。

“醫生說您應該好好吃飯。”蕓香接著勸。

應星星好像泡在深海裏,屏蔽了外界的信號,不管是誰跟她說話、說什麽都沒有用。蕓香無意間撞見少爺試圖與她對話,每一句都嚇得她心驚膽戰。

蕓香不知道簡淵當時有沒有發現門後的自己,他什麽也沒表示。

想到這裏,她小心翼翼地擡眼,望了一眼站在墻邊的人。

似乎察覺到了不能說出口、和不敢說出口的排斥,簡淵合上書,擡步往外走去,帶走了滿室詭異的沈寂氣氛。

蕓香松了口氣,在營養餐旁邊擱下一顆水果糖,“那你要不要吃糖?”

關上門的前一刻,簡淵看見她伸出手,蔥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,在陽光下剝開花花綠綠的糖紙。

他低頭哂笑,輕輕合上房門。

病房門口的走廊安靜空曠,地板反射的白熾燈拖長了影子。

他在門邊站了很久,很久,仿佛要凝成一座雕像。

直到醫院不遠處的學校傳來下課的鈴聲,輕快的旋律穿過喧鬧走廊、空蕩的教室、鼓風的窗簾,流淌過歲月的痕跡,漸漸熄滅,又在記憶中覆響。

“哥哥哥哥,你叫什麽名字啊?”

“你長得真好看,為什麽老是生病?”

“我很忙的,忙著給朋友過生日,收到了好多禮物,哥哥你呢,你最近在幹什麽?”

“我要去旅游啦,會給你寄信的!”

……

《致愛麗絲》的曲調逐漸破碎,仿佛被從中間生硬地切割,殘響在空氣中回蕩,灰暗的圖書室內,光線從門縫中透進來。

有人推開門,踏著輕快的步伐,旋律依稀如初。

“哇,你長得真好看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“是學長啊!”

“學長,暑假我要去度假啦,會給你寄信的!”

“已經跟別人約好了,今天沒空覆習。”

“學長最近不來學校了嗎?還好我最近也比較忙!”

投射在地面上影子,孤零零地延長到久經歲月腐朽的夢魘裏,他站在原地,腦海裏突兀閃過她剝開糖紙的畫面。

半晌後,目光穿過光線中起伏不安的塵埃,恍惚笑了一下。

他好像永遠也無法擁有她。

就算拿走她的一切,折斷所有後路,她的心,依舊不會放過任何可以逃離的機會。

……

“啊。”

蕓香張著嘴,試圖引導應星星發出聲音,“跟著我試一試,啊——”

應星星非常配合,張開嘴,努力地模仿她的發聲,但是聲帶像被層層堵住,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,只能在空氣中無聲地張合。

“好了,沒事沒事。”蕓香勉強地安慰她,看上去有些難過的樣子,“你在這裏無不無聊啊?我給你帶了游戲機還有手機……”

城南私人療養院,外圍是一片開闊的草坪,碧草如茵,像舒適柔軟的毯子鋪就而成。

從半空中俯視,療養院的俯瞰圖更類似於高爾夫球場,從門外到主建築,途經漫長的車道,私密性極強,因此病人多數非富即貴。

應星星在這裏接受治療。

“我給你下載了一些社交軟件,你有沒有想聯系的人?”蕓香打開手機,因為是新辦理的號碼,通訊列表裏空蕩蕩的,“醫生建議你多跟人溝通呢,打字也行。”

應星星接過手機,放在手裏思考了一會兒,搖了搖頭。

“……”蕓香看上去更難過了。

“那你跟我聊天吧,怎麽樣?”她在應星星的默許中,輸入了自己的號碼,“你有什麽話想說,也可以告訴我。”

通訊錄裏出現第一個名字。

應星星關掉手機,她以為這件事後蕓香很快就會被簡淵辭退,但是等了幾天,蕓香還是每天都來照顧她,跟她說話。

也許是醫生的建議。

她在療養院住了三周,不能說話的癥狀絲毫沒有好轉,身體機能一切正常,但一張開嘴,就有種溺水的窒息感浮上來,讓她變得非常疲憊。

慢慢的,她也不再關心別人跟她說什麽。

簡淵同樣每天都來,依舊一副平靜的模樣,不管她是否回應。有時候無話可說,他偶爾靠著窗戶給她念詩,速度越來越慢,然後是漫長的停頓,最後歸於沈寂。

她不知道空白的間隙裏,他想到了什麽。

又過了一段時間,在醫生的建議下,她開始見不同的人。

第一個來探病的是小喬姐。

小喬姐依舊穿著精致的小香風套裝,進門第一眼就維持不住她的形象,驟然瞪大眼睛,“——小、小應?”

她看著自己映在窗戶上的倒影,除了比之前瘦些,好像也沒什麽變化。

小喬姐卻一副天翻地覆的模樣,“你怎麽變成這樣了?”

她不明白,側了側腦袋。

“你以前很愛笑的……話也多,一點都不安靜。”

小喬姐講了很多以前的事情,在她聽來卻朦朦朧朧,遙遠的像是別人的故事,她聽了很久,拿出紙筆寫:

「簡淵讓你來的嗎?」

“他說你生病了……”

「你們什麽時候開始聯系的?」

“……”小喬姐像是被打了一拳,臉色青青白白。

於是應星星了然,她寫了送客的紙條,「謝謝你來看我。」

小喬姐站起來,摸著頭發尷尬的轉身,臨出門前,忍不住折回來,“不管你相不相信,一開始,我什麽都不知道,也是真心把你當成朋友。”

“後來他們通過家裏人聯系我,所有人都告訴我得罪不起。”

“可是……也許你覺得我在狡辯,即使後來我不得不瞞著你,把你的行蹤和動態匯報出去,但也有些時候,我真的……試過反抗。”

所以才會隔三差五出門旅游,當個不稱職的老板。

應星星點頭,「沒關系的。」

所有的前塵往事,建立在謊言之上的關系還是羈絆,都無所謂了。

她不要了。

後來她又見了陳誼、梁辛和另一些無緣無故斷聯的朋友,每個人都很努力的跟她說話,但是她甚至記不起其中一些人的名字。

也許簡淵之前評價她絕情,並不完全錯誤。

醫生拿她沒辦法,委婉地建議簡淵盡量開解她的心結。應星星不覺得自己有心結或者其他心理陰影,她只是單純的什麽都沒有了。

出院那天,天氣晴朗。

春日悠長的風吹拂過草坪,揚起她的長發,擋住視線。

簡淵攏起她的頭發,用手指束起一束馬尾,取走她手腕上的發圈。他的動作很熟稔,應星星無所謂地任他打理,側頭不經意看見療養院盡頭有一所房子,坐落於建築的邊緣,墻體嵌著正方形的窗戶,卻沒有可以推開的口子,在高墻中顯得格外壓抑。

簡淵註意到她的目光,一同望過去,怔了片刻。

“那是間禁閉室。”他解釋道。

應星星已經移開視線,看向別的地方。

“你想知道有誰在裏面住過嗎?”

發梢落在脖子上泛起細細的癢意,她盯著草叢中爬過去的螞蟻,不感興趣地搖了搖頭。

身後簡淵動作頓了一下,若無其事地紮起她的頭發,指尖掠過有些因為過長而紮眼的額前碎發,“……你的頭發該剪了。”

風鉆過了指縫,裹挾著發絲間香甜的洗發水味道,穿過空曠草坪,往浩瀚無垠的晴朗天空而去。

而記憶的碎片卻猝不及防,如同旋飛的蝴蝶展開翅膀。

順著蝴蝶飛舞的軌跡,簡淵最後回頭看了一眼,狹小的方形玻璃對面仿佛立著一位少年,他們的目光錯開時光中碎裂的片段,在幽空中驟然相撞。

年少的自己靜靜與他對視,似乎在問:

——現在,你得到想要的了嗎?

發絲搭在指縫裏,隨著風的航向一點點滑落,他收攏起指尖,稍微用力,於是女孩不得不轉過頭來,安靜地看向他。

應該是得到了吧。

他想。

**

草長鶯飛的季節。

別墅外面有一座精心打理的小花園,萬物覆蘇,欣欣向榮,蜀葵與太陽花在風中搖曳,帶來一陣混雜的花香。

簡淵沒有帶應星星回含章公館,也沒有回頂層公寓。

現在住的地方是普通的二層洋房,大多數時候,房子裏只有蕓香和她。

簡淵最近很忙,聽蕓香說,原本京州的調任已經下來,但因為她的身體原因,簡淵再三推辭,為此一直被召回含章公館。

蕓香後面還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麽,但應星星一句都沒有聽清。

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平和。

“呀,你的手!”

從放空狀態中被拉回來,蕓香正蹲在面前,抓住她的手腕。

順著蕓香的視線望去,手腕上有幾道顯眼的紅痕,印在白皙皮膚上更顯觸目驚心,隱約可見當時的禁錮的力氣很深,幾乎要泛出青紫。

“這、這是怎麽……”

蕓香問到一半,停了下來,睜大眼睛不安地看著她。

應星星卻沒什麽印象了。

腦海恍惚裏閃過午夜時的幾個潮濕深沈的畫面,又如流水般消散。

不痛的。

她張了張嘴,沒有發出聲音。

只不過有點意外,她以為簡淵會更加自持一些,畢竟她已經很安分配合了。

或許他想要索取的,也遠比他預計的更多。

應星星不太理解,他最終能夠從一個空蕩蕩的自己身上,得到什麽東西呢?

“怎麽可能不痛?”

蕓香拿來藥膏,清涼的觸感塗抹在手腕上。

應星星神秘地笑了一下:

我不告訴你。

喉嚨裏沒有聲音,蕓香只能通過她的嘴唇來讀懂含義,困惑地歪了歪腦袋。

不過她的秘密最終還是被蕓香發現。

那天下午蕓香在廚房打翻了鍋,誤觸煙霧報警器,尖銳的鳴笛響徹整座房子,蕓香第一時間轉頭安撫應星星,卻發現她背對著自己坐著,安靜地看向花園裏振翅的蝴蝶。

“小姐?……小姐?”

蕓香叫了好幾聲,她都沒有反應。

滿屋嘈雜刺耳的電子尖嘯中,蕓香臉色驀地煞白。

“你聽不到嗎,小姐?”

蕓香繞到應星星面前,握著她的手搖晃了很久,才把她從某種遙遠的恍惚裏解救出來。

與其說聽不到,不如說她偶爾會封閉自己。

“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”

“我得告訴少爺……然後你必須去看醫生了,小姐。”

蕓香的臉色很覆雜,雖然害怕簡淵,但是她總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認真為她難過。

安靜的花園小洋房又被打破,不斷有人在她面前走來走去,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看見了簡淵。漫長的一天結束,昏黃燈光為他覆上朦朧清輝,像傍晚的太陽從他肩膀落下去。

霧氣帶著黃昏的餘響,進入他的眼睛,碎開柔色的光。

他倒了杯水,半跪在面前專註地盯著她。

“星星,你又要吃藥了。”他摸了摸她的頭發,“但是沒關系,吃完藥,然後睡一覺,所有事情都會好起來的。”

應星星不明白他為什麽覺得自己還會相信他?

她張了張嘴,試圖告訴他:我不想吃藥了。

“為什麽?”

她說,因為不想聽到別人講話。

“……”

她不知道簡淵有沒有聽懂,他的表情像是有人正在剝開他的身體,從他心臟裏撕掉一塊血肉。

她無聲地說:

我累了,所有人都在說謊。

而她已經不想再聽到任何謊言,不想要他營造的這個世界。

微風卷起料峭春寒從中間穿過。

簡淵在寒意中一顫,竟然無端湧上錯覺,好像這溫柔的風會將她吹散在夜色裏。

他緩緩伸手環抱住眼前的人,力氣很輕,稍微用力就會把她碰碎似的。體溫在接觸的地方相互交織,他下意識地收攏手臂,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麽,額頭抵著她的頸窩,低下頭去,筋疲力盡地閉上眼睛。

他這個樣子,讓應星星覺得奇怪。

不知道為什麽,隱約想起很久以前,文學賞析課老師解讀過的一句話:

世界上有兩種悲劇,

一種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,另一種是得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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